
连日的春雨中,杨柳绿了、菜花黄了,诗人说,沾衣欲湿杏花雨、吹面不寒杨柳风,的确,那风吹在脸上暖烘烘的,清明时节到了。老同学方洛克在微信群里说,清明回安庆,想去母校安庆师大龙山校区,探访一下国学大师刘文典的墓地,希望我能够为他向导。我欣然应允。
刘文典先生是怀宁县大丰乡(即今天安庆市宜秀区大龙山镇)人,由于出生于合肥,所以一般记载为安徽合肥人。他是国学大师,也是民国奇人,一生充满传奇的色彩。他早年追随孙中山参加反清革命,18岁加入同盟会,担任过孙中山先生的秘书。1909年东渡日本,师从国学大师章太炎研读学问,是太炎先生的入室弟子。1913年在国民党元老宋教仁上海车站遇刺案中,他也一同被刺,手臂受伤。后因声讨袁世凯流亡日本,回国以后参加过新文化运动,担任过《新青年》杂志的英文编辑。他学识渊博,学贯中西,通晓英、日、德三国语言,翻译过叔本华的哲学著作。后来鉴于军阀混战、政治黑暗,于是离开政坛,投身教育,历任北京大学、清华大学、安徽大学、西南联大、云南大学教授,曾经参加省立安徽大学的创建,任文学院院长并且主持校务,代行校长职责,就是实际上的安徽大学首任校长。他一面教书,一面从事古籍校勘和国学研究,著述颇多,成一代国学大师,有《刘文典全集》传世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为第一第二届全国政协委员、国家一级教授。1958年因肺癌逝世于云南大学,享年69岁。家人根据他的遗愿,令魂归故里,安葬于大龙山镇燎原村的山坡上,墓地距离我们学校龙山校区东大门不到500米。大概他做梦也没有想到,他当年创建的大学,80多年以后,又在他身边不远处办学了。
下午一点多,我与洛克同学先到安庆师范大学的菱湖校区,90年前刘文典大师在这个地方,创建了省立安徽大学并且任文学院院长,他工作生活过的校园如今更加兴旺。我们在这里乘校车到大龙山镇的龙山校区,环游新校区一周以后,出东校门前往刘文典墓地。2000年我和同事陈世庆为新校区选址,首次去那个山坡,当年只见小松林中孤坟一座,一片荒凉,我们是花费了许多功夫才找到那个墓地的。如今学校东门外楼房连片,各类商铺应有尽有,俨然一个新市镇。两条高速公路从山下穿过,汽车川流不息地从墓地几十米处通过,早已经打破了墓地的孤寂与宁静。只有公路之间的田野里,油菜花一片金黄,让这里还保存了一点乡野的氛围。
走过油菜田和公路隧道,山坡就在眼前了。山坡下不知何时建了一个土地庙,一个胳膊上带着红袖章的大妈端坐在上山的路口,检查上山者是否携带火种,并且告诫我们不可在山上点火。一道不知何时修建的小石阶,弯弯曲曲地通往山坡上的墓地,一座六角石头亭子从松树林中探出身子,提示着墓地的位置。如今,这个墓地已经先后被怀宁县、安庆市、安徽省列为文物保护对象,只有坟冢、墓碑和墓前还保持着十几年前的样子。我们肃立墓前,恭恭敬敬地向长眠的大师行了三鞠躬礼。
刘文典墓碑上书“故安徽大学校长、云大、清华、北大教授 刘文典先生并张秋华夫人之墓”。前左右立有两个石柱,上面刻着他的老师章太炎赠送给他的一幅对联,文曰:“养生未羡嵇中散,疾恶真推祢正平”。这里有一段流传一时的故事:
1928年11月,省立安大学生与省立第一女中(位于今天安庆二中)的职工因故发生冲突,时值蒋介石来安庆,蒋偏听了女中方面一面之辞,立即召见安大负责人刘文典加以训责,要求刘文典开除并且交出肇事的学生。刘文典为保护安大学生与蒋据理力争,出言顶撞了蒋介石,旋即被蒋介石免去安大校长职务并遭到拘押,后因蔡元培先生出面作保才得以获释,不久即被迫离开了安徽大学。当时的蒋介石集民国时代的党政军大权于一身,正红得发紫、不可一世,却被刘文典当面斥责为“新军阀”,令无数人惊讶其胆量、钦佩其气节。这件事使刘文典在全国教育界名噪一时。章太炎大师对他的这个学生气节甚为赞赏,抱病写了上面那副对联,把他比作魏晋“竹林七贤”之一的嵇康和三国时敢于顶撞权贵曹操的“祢衡”。
事件也在口口相传中演绎出许多版本。有说刘称蒋为“先生”而不称“主席”,引起蒋的不满。蒋要刘交出闹事的安大共产党员学生名单,并严惩闹事罢课学生。刘当面顶了回去,说:“我不知道谁是共产党。你是总司令,就应该带好你的兵。我是大学校长,学校的事由我来管。”两人互相拍桌大骂,一个骂“你是学阀”,一个骂“你是新军阀”。
有说刘文典对蒋介石指责安徽大学“纵容学生闹事”等说辞不满,对“传令刘文典”等措辞不满,见蒋面后首先不满蒋直呼其名刘文典,马上说 “我字叔雅,文典只是父母长辈叫的,不是随便哪个人叫的”。“我刘叔雅并非贩夫走卒,即是高官也不应对我呼之而来,挥手而去!我师承章太炎、刘师培、陈独秀,早年参加同盟会,曾任孙中山秘书,声讨过袁世凯,革命有功。你一介武夫耳!其奈我何!”“宁以义死,不苟幸生”。最为离奇的版本说,刘文典和蒋介石为安大学生事打了起来,蒋打了刘两个耳光,刘踢了蒋介石一脚等等。
后面传说的这些版本其实都无实据。但大家一致认为刘文典爱护学生,敢于当面顶撞“暴君”是正义行为,体现了中国仕人“威武不能屈”的崇高品质,体现了爱生如子的教师风范。他也因此而久久为人崇敬与追怀。
我认为,刘文典被视为“民国奇人”,一是因为他一生传奇经历:追随过孙中山,营救过陈独秀,同学过周树人, 共事过宋教仁,声讨过袁世凯、驱赶过章士钊,痛斥过蒋介石。二是他在国学领域的学术造诣与贡献。三是他的耿直孤傲、率性而为、特立独行的鲜明个性,他善于狂言妙论、见解独到,极具传统士大夫的傲骨。
刘文典1916年27岁时,即被聘为北大教授,他学识渊博、学贯中西,所讲授课程,从先秦到两汉,从唐、宋、元、明、清到近现代,从希腊、印度、德国到日本,古今中外,无所不包。他擅长于校勘学、版本目录学与庄子研究。先后校勘整理古籍《淮南子》、《庄子》、《说苑》、《大唐西域记》等,主要著作包括《淮南鸿烈集解》、《庄子补正》、《说苑斠补》、《三余札记》、《群书校补》、《杜甫年谱》等。仅仅《庄子补正》,就煌煌十卷,考据谨严、极具灼见,连陈寅恪大师读后都叹曰:“先生之作可谓天下之至慎矣。”奠定了他在国学界独一无二的地位。
我觉得刘文典为人称道的除了正气与傲骨,还有严谨的治学态度、爱生如子的教师风范,还有生动活泼的教学方式。
刘文典一生治学严谨,他在从事校勘古籍和研究学问时有一句名言:“一字之微,征及万卷”,为了弄清楚古书中一个字,不惜翻遍万卷书,做学问一字不苟,这样的治学态度,正是今天我们这些大学教师们应该学习传承的。
他的教学方式比较活泼,在西南联大讲《红楼梦》,只在小黑板上写下“蓼汀花溆”四个大字,就洋洋洒洒地开讲,却因为见解独到且时有妙语,引人入胜,吸引来众多学生,原定在一间小教室开讲,因听者太多,改为大教室,还是容不下,只好改在联大的广场上,学生席地而坐,洗耳恭听。
他教学生写文章,首先在黑板上写“观世音菩萨”五个字,说这就是写好文章的要诀,学生们莫名其妙,他才一步步解说:写文章首先要“观”,就是要多多观察现实社会、反映现实生活,从丰富多彩的世态万象中去触发写作灵感,不能埋头故纸堆里去寻章摘句。“世”则为文需要明白世故人情,世事洞明皆学问,人情练达即文章。“音”说的是要讲究音韵,语言有修辞美、音律美。而所谓“菩萨”,则是为文者要有救苦救难、关爱众生的菩萨心肠,才能写出有价值的好文章。
听过他讲课的学生回忆说,有一次他讲《月赋》,只上了半小时的课,就宣布说今天提前下课,改在下星期三晚饭后七点半继续上课。学生们起初也有些莫名其妙,到下星期三发现,那天是阴历五月十五,他在校园里的月光下摆下一圈座位,他端坐在中间,当着晴空一轮皓月,侃侃开讲《月赋》,“俨如《世说新语》中的魏晋人物”。这样的“情景教学法”自然大受欢迎,让学生们终身难忘。
刘文典的教学,生动活泼又富有人文精神,对学生自然大有教益。我的堂伯父吴进仁教授1945年7月考入国立云南大学文史系读书,大学期间,师从刘文典、罗庸、姜亮夫、方国瑜、钱穆等多位著名学者读书学习。伯父1949年毕业后留在云南大学中文系教授语言学和古典文学,与刘文典共事多年,说亲身感受到刘文典的治学风范。刘文典经常指导进仁伯父的学问,亲笔批阅伯父的诗歌文稿,伯父受益颇多。
伯父在两年前也故去,与刘文典老师一样,作了古人。值此清明时节,以上面的文字缅怀他们的业绩,寄托我们的追思。愿先师们的人文精神与治学精神永存。
吴毅安
二〇一七年三月三十一日
于安庆宜园